光年之外(一)

「喂,請問是xxx的家人嗎?病人剛剛心跳停頓被我救回來,但相信撐不了很久,我們已經為他注射了強心針。可以的話,請通知其他家屬朋友過來送他最後一程。」

如果分別是不可逃避的時刻,我希望不要來得太快。


甫拉開大閘便接到醫院的電話,我揉了揉眉心,卻看見媽媽雙眼瞬間通紅,淚水洶湧而出,我剛要推開大門的手凝住了。縱使聽不見話筒裡的片言隻語,我卻能猜出大意。

弟弟一手奪去我手中的鑰匙,我還來不及反應,他已經扭開門鎖,推開大門又關回去,動作俐落得像久經訓練的機械人,卻見他手中多了一袋衣物。

「走吧。」他說,言語間竟有股不可違抗的威嚴。

計程車裡瀰漫著沉重的氣氛,我們仨不發一語,獨自看著窗外的景物發呆。小小的紅色卡車飛快地左穿右插,竟沒有懼怕兩層高的龐然大物。耳眫傳來陣陣刺耳的警告聲,司機卻沒有停下來的想法,反而越駛越快。他大概被我媽的臉嚇到吧,倒後鏡中的中年女子抿著唇假裝堅強,手卻不自覺地發抖。過往熟悉的街道景物快速地離開我的視線,我拚命回頭,有點捨不得這一幀幀陪伴了我們一年多的風景。

我總是抱怨去醫院的路很遠,小巴的班次很少,車費很貴。每天從大學趕到醫院,逗留至探病時間結束才離開,回到家中已經是晚上八時多,媽才開始做菜,吃飽洗一洗又要睡覺。怎一個「累」字了得?特別是我媽,以往光滑的臉頰添了幾道與她年齡不符的皺紋。

司機,可以開慢一點嗎?」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能忍住不說。我不禁冷笑一聲,有點鄙視這個眷戀起曾經令我討厭不已的大道的自己。然而你就是愛和我打對台,今天無風無雨,無塞車無車禍,一路走來竟是暢通無阻。

如果走不到盡頭,你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我們?

我從錢包裡掏出百元大鈔,示意弟弟先陪媽媽上去。今天的陽光有點耀眼,隔著玻璃窗也能感受到那股不息的生命力。接過司機的零錢和發票,正要推門而出的瞬間,我聽見一句「好好照顧你媽,保重」。我微微頷首道謝,和煦的陽光無私地灑落我身,身旁的白色建築卻滲出絲絲悲涼,我不禁打了個寒顫。

這幢屹立在半山之上的大樓有著絕佳的地理位置,每個天朗氣清的日子,總能在探病時間看到燒得發紅的夕陽,伴隨陣陣微風,好山好水。我曾開玩笑說:「爸,要住在視野這麼好的地方還真的不容易,而且價格還這麼便宜。」他知道我在逗他,卻忍不住抱怨:「你來試試看,超無聊的好嗎?」

「小姐﹗小姐﹗」我頭一偏,看著透著白光的太陽伯伯發呆,憶及這段往事,完全沒注意周遭環境的變化,直到感覺身體被外力往後拉,才猛然醒過來。「你還好嗎?」是個陌生男子。

我看了看停在路旁的計程車,聽不清司機在罵甚麼,大概是說我不看路找死之類吧。「我沒事,謝謝你救了我。」我報以微笑,他卻一臉不放心,我想我的笑臉應該比哭更難看吧。玻璃幕牆倒影著我狼狽不已的身影,黑壓壓的,宛如海報般定格。在這裡頭上映的電影都只有黑白色嗎?

我甩甩頭,邁步走進那幢夢魘般的白色巨塔。

「我就這樣好不好/記住你撐到七秒/你就不要急切的……」手機突然在冰冷的醫院大堂吼叫,惹來四面八方排隊的人白眼。我匆匆按下通話鍵,另一端傳來簡而精的問句:「在哪?」「在大堂,買個口罩就來。」

人總是在最匆忙的時間找不到你要的東西,越急越易壞大事。這升降機大概被慣壞了吧,嬌縱任性卻又讓人無可奈何,來回五層樓花上5分鐘,比老爺子爬樓梯還要慢。我果斷地推開防煙門,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上4樓。那旋轉迴廊般的梯級比想像中短,我從底層往上看,卻看見「輪迴」的雛型。

沒關係,輪迴忍一忍就過了,千萬不要留戀人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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