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教學筆記】Miss Anna

『Miss Anna，不要走。』

還沒正式接手現任工作時，原任老師再三提醒「3D班是學校的傳奇」，據說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老師都束手無策。我執教的中文科的學生成績尤為差，不是留班生就是成績最差的19個。試想像一群學生不是睡覺就是聊天、經常遲到早退缺席，自製假期比公眾假期還要多、從不把老師放在眼內、不給予任何回應，更別提溫習和交功課了，作為老師，我該如何自處？

出身自第一組別的我不是一位稱職的學生，每憶及中四、中五兩年的荒唐歲月，多少心生愧疚。我們總是挑某幾位老師的課堂耍樂，打電動、玩手機遊戲、聊天，有一次因為太吵而被班上同學喝止。暑假回校補課，我們每人手持一部NDS在抽屜裡大玩特玩，不消數天便通過了所有Mario的關卡。當時我和另一位女同學甚為激動，Mario的每個跳躍轉身都帶動著我倆的身體，觀賽的人總是笑開懷。還有中文科，關於〈出師表〉一課，我的記憶是空白的。某次補課，午膳時間為一小時，我們一行十二人優哉悠哉地享用點心和品茗，兩個半小時後魚貫而入，老師怒不可言的表情和同學的愕然至今仍歷歷在目。

我最頑劣的時期尚無法與放火燒儲物櫃、從高處倒水、扔水樽、偷走老師的written warning等經典事跡相比。喜愛搗亂的學生雖讓訓導老師頭痛不已，但撇開這幾件較轟動的事件，那些頑皮的孩子仍然有心求學。反之，這一班不但愛玩愛生事，而且懶得無可救藥。

執教至今已一個半月，代課日子將至尾聲，我從最初好言相勸、像哄幼稚園學生般百股呵護，中段板著臉、厲聲斥責，到最後樂也融融，開心得讓我幾乎忘了初到貴境的痛苦。

校長、班主任，甚或任教該班的同事經常關心我的教學狀況，擔心我被氣得半死(其實最令我不爽的學生不是他們)，他們多番建議我用極權統治，放任我處罰學生，諸如扣操行分、記缺點於慣犯而言是小事一樁，我卻從沒實行。午膳時份與某些老師相遇，不期然談及班上的學生，始知每位都鼎鼎有名，言談間感覺出某些老師對他們心生厭惡，我聽在耳內卻甚感痛心。

儘管他們欺善怕惡，他們無心向學，他們叛逆頑皮，但他們善良無比。

某次我因為他們在課堂上失控而流淚。

「為甚麼你們要放棄自己？你們讓我很無力，我不知道可以做甚麼幫助你們。看著你們，我不是生氣，而是心痛、失望。我衷心希望你們全體順利升中四，完全中學課程畢業，不要再在這兒耗時間。」全班沉默，我轉身背向他們，不想讓人看見我的軟弱，我不習慣在人前哭泣。

『Miss Anna，不要哭。』
『Miss Anna，我們會乖。』
『Miss Anna，我愛你。』

那節課堂罕有地安靜，我們討論了他們對學校、對老師的看法，他們施展渾身解數哄我開心。我沒法令他們愛上讀書，沒法令他們改變懶散的個性，但我好像在他們心中留下了甚麼。今後派發的作業、讀書報告、作文，他們都驚人地準時完成。他們說「Miss Anna的功課一定會交。」

「我很喜歡你們班。」

『為甚麼？』大概因為沒人說出這番話，他們很錯愕。

野比大雄因為欠交功課、遲到而常被老師處罰，胖虎、小夫欺善怕惡，三人成績永遠排最後，硬要把「好學生」/「乖學生」加諸在他們身上實在強人所難，但我們都知道，這三位學業平平的孩子有一顆真誠的心。他們善良，看見流浪貓狗、老弱傷殘會心生憐憫；他們有義氣，重要時刻必定挺身而出。這19個別人眼中的混世大魔王，在我眼裡就是大雄、胖虎和小夫，「因為你們都有一顆美麗的赤子之心」。

P.S.

他們叫我Anna，原因是我長得像隔壁班的一個女生Anna，實非本人真名。我好久不用英文名了。

除了令無聊的小學雞竊笑的「李老……師」外，我並不抗拒任何不帶敵意的稱謂。每個轉堂時間，班中被安排到別班上課的同學總是磨磨蹭蹭，又去而復返，漸漸和他們混熟了。叫著叫著，他們已忘了我姓甚名誰，我在他們壁報板留言亦以Miss Anna為署名。

我想，我會懷念你們每一聲「Miss Anna」。